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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(1 / 2)

作品:《尚公主

赵灵妃冲入军营,欢喜地带着求到兵和粮草的消息回来。她想告诉所有人他们都得救了,但是军营气氛低迷,挂上了白幡。

每个人沉默地运着尸体,沉默地治伤。

赵灵妃茫然地站在营地中,她忽然见到了言晓舟。言晓舟端着一碗药,从一处帐中钻出来。纤柔的女郎立在营前,如同一道清薄月光般,朦胧无比,好似随时会散。

赵灵妃:“晓舟妹妹!”

言晓舟回过头来。赵灵妃见她眸子依然清黑干净,依然沉静柔美。但是赵灵妃心中不安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
言晓舟轻声打断赵灵妃的质疑:“我二哥回来了。有什么事,问我二哥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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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个时辰后,站在言尚的主帅帐篷中,赵灵妃怔愣地听着那被言尚召进来的军士汇报大峡谷的残酷战事。

军士满腔悲愤:“五万兵卒,尽埋峡谷!杨将军死前带走了南蛮那个厉害的乌蛮王,南蛮那些人气疯了,他们拿杨将军的身体泄愤。

“所有人中,只有杨将军尸骨无存,被他们毁得不成样了。我们不愿看到将军死后还这样受辱,就一把火烧干净了。”

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。

他不敢看那蹲在地上为她二哥熬药的女郎,只别过脸:“这是杨将军唯一留下来的东西。”

赵灵妃呆呆地看着。

她听到表哥死了,眼泪瞬间湿了眼睛。她再看到军士手中所捧的金铃铛,蓦地想起表哥曾说过他想结束这一切后娶晓舟妹妹。赵灵妃恍惚地侧过脸,去看言晓舟。

言晓舟蹲在地上扇着扇子,仍在熬药。她眼睛专注地照看着炉火,她好似完全没听到军士的话一般。

赵灵妃再看向言尚。

那少年时曾让她心动迷恋的言二郎,披衣坐于榻前,他枯瘦的手搭在蜷曲的膝上,垂下的脸色如纸一般白。言尚垂着眼,一句话没说,留下满室的静。

向来顾忌所有人心情、性情恬淡、与人为善的言尚,就那般坐着不说话。

他已格外疲惫,已格外孤寂。他累到极致,病得一直咳血,他已无话可说。

赵灵妃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。

眼泪打湿她的脸,她想崩溃地说不可能,想说自己表哥那般威风、怎么会死,她又怨恨这场战争,怨恨南蛮,怨恨言尚为什么要离开、放任表哥以命换命……她更怨恨自己。

为什么她不能早早搬来救兵。

为什么她阿父是恶人。

是否她阿父间接害死了表哥,她也间接害死了表哥。

泪水凄凉,满心苦楚。赵灵妃僵立着想了很多,半晌,她蹲在地上,手捂住眼睛和脸,大声哭了起来。

她哭得喘不上气,哭得全身发抖——

表哥!表哥!

她恨战争,恨所有害死了表哥的人,恨这一切!

赵灵妃抬起脸,面向言尚:“我绝不、绝不、绝不……原谅我阿父!

“言二哥,你让我上战场吧!让我去和南蛮人打吧!我想杀了他们,我想为表哥报仇!”

她崩溃大哭,蹲在地上一直流泪。

言晓舟则安安静静的,比起她崩溃的情绪,言晓舟平静很多。言晓舟端起熬好的药递给自己二哥,她轻声:“二哥,你先喝药吧。二嫂还等着你回去,整个大魏都在等着你主持公义……你不能倒。”

赵灵妃茫然抬眼,不知为什么言晓舟竟然会不哭,竟然一滴泪都没有。为什么言晓舟这么平静,就好像……冷漠得没有情绪。

言尚一言不发,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药,一饮而尽。

他又用帕子掩口吐血,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,他再低声吩咐:“你们出去吧,帮我叫将军们进来。”

他要继续主持战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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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尚绷着极大的压力。

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妻子,一边是全军战死的杨嗣。

他吐血不住,却不敢耽误。他当日昏迷清醒后,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,连夜再次审问使臣。

来自广州的南蛮使臣再次问他是否退兵,言尚一字一句:“绝不退。”

杨嗣解决了蒙在石,剑南的战场很快就要赢了。杨嗣用性命换来的胜利,言尚岂会为私情而退兵。

使臣嚣张又愤怒:“你再不退兵,你的夫人就会被我们大王杀掉!你就没有夫人了!”

言尚目中无光。

他似笑了一下,那笑意却惨然无比。

他说:“没有就没有。”

他如同发了怔一般,喃声:“我将性命赔给她……可我不能撤兵。”

国家与个人,他到底要选国。

天下黎民和爱人,他到底要放弃爱人。

就如同谶语一般,他总是这么选择。夜深人静时,连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,唾弃自己。为什么他总要这样。

他情绪崩溃时,冲动地想要撤兵,可他又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。他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,每一天都是煎熬,每一天晚上想到暮晚摇,就咳血不住,身体越来越差。

他身体就要被自己熬坏之时,刘相公慨然赴死的消息自遥远的长安传来。

于是言尚不敢生病了,不敢再去想暮晚摇了。

他撑着身体回到剑南,主持战事。蒙在石已死,只要抓紧时间,剑南战场一月就能结束。他同时也放弃了广州,放弃了让使臣传消息。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一夜之间,所有人都发现言尚如同变了个人一般。

他说很少的话,三言两语发下命令。他的命令详细无比,差不多要规定好将士们的每一步该怎么走。

他惧怕杨嗣的事情再次重演。

他也格外冷酷。他违反了不斩来使的原则,直接用重刑审问那使臣,分明是要活生生将人折磨死。

言晓舟依然在军营中救治伤员,赵灵妃上了战场。

六月份,剑南战事开始收尾,长安的勤王兵将南蛮打回陇右河西,言尚终于和被围了三个月的长安通上了消息。

同一时间,那使臣看出言尚的必杀之心,他抵制不住大刑,死前招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信息。而得到信息,言尚就让人快马加鞭,去找人。

绵绵细雨的深夜,倚台而坐,就着一盏灯烛,言尚披着外衫、长发散肩,给在长安的韦树写信:“长安之围终解,弟与韦家和解,兄心甚慰。

“天下之罪,长安之祸,在于昏君无道。亡天下者,唯独此君。

“又有内宦刘文吉把持朝政,里通外国,陷害忠良者,非死无以慰天下英灵。

“兄得知一消息,昔日服侍先皇的大内总管成安未死,此人身在河西,弟可让人按图去寻。随信附上图纸。

“兄虽身在剑南,却挂心长安政事,谨以薄见,以同平章事之责,与弟商讨诛杀大内宦之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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勤王兵马到,长安之围随之而解。勤王兵接替了之前陇右精兵的职务,将南蛮兵赶回陇右。而韦树之前托付的四方诸国从后而攻,与大魏合作。双方将南蛮夹于其中,力求彻底结束河西战场,打败敌军。

南蛮兵力疲衰。

举一国之力,做了无数准备,精心策划的这场长达一年的入侵战,却是如此。若是他们得到长安,有长安作为助力,自然可以笑傲大魏,让大魏惨败。但是攻长安一战失败,剑南战场上蒙在石死亡,他们的王者阿勒王也深陷此局。

如今大厦崩塌,南蛮兵马慌乱,他们联系不上自己的王者,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。

南蛮要败了。

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这个结果。

只有长安城中皇宫中的皇帝不知道。

因为所有人瞒着皇帝,没有告诉皇帝这个消息。就连皇帝信任的刘文吉,他也帮着大臣们隐瞒皇帝。

任由皇帝夜夜做着长安沦陷、自己被掳为人质的梦。

言尚与韦树来回通信,言尚与朝中几位相公来回通信。这场战争,死去的人太多了,不知不觉间,掌控着剑南战局的言尚、说服禁卫军们背叛皇帝的韦树,成为了这场战事后期的主力军。

大臣们沉默地配合二人。

群臣安静地看着言尚和韦树共同编织的一场反击战,在长安上空织起了密网。当所有人都希望一个人死时,当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谋杀时,那个人,绝无生还的希望。

深宫之中,皇帝再次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。他精神紧绷,一会儿觉得禁卫军要杀自己,一会儿梦到自己被掳为人质。

他在深夜中口干舌燥:“刘文吉!刘文吉!”

刘文吉进殿掌灯,安抚皇帝。他看皇帝披衣坐起,剧烈地喝了三盏水才平复下来。

皇帝惶恐不安地握着刘文吉的手:“朕梦到皇宫不安全,那些南蛮人攻入长安了……刘公公,那些南蛮人还没有打进来么?”

南蛮人早就撤了。

但是所有人都欣赏着皇帝惊惧的模样,没有一个人拆穿谎言。

刘文吉面不改色:“陛下放心,臣已将皇宫中的禁卫军全都赶出去,和南蛮作战了。如今皇宫中,只有北衙的兵保护陛下。”

皇帝松口气:“北衙的人,朕放心了。”

皇帝又忧心:“那南蛮军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攻进来,韦七郎那个狼子野心的人又把持朝政,都不许朕走!难道他们真的想看朕成俘虏么,那岂不是大魏的耻辱!”

刘文吉心想有你这样的皇帝,才是大魏的耻辱。

刘文吉端详皇帝惶惑模样,突然问:“陛下真的那么想离开长安么?”

皇帝激动道:“长安都要沦陷了!朕是为了保存实力,才想离开!可惜那些大臣们……如果素臣在就好了,素臣是最忠心、最向着朕的臣子。素臣一定会保护朕平安离开的。”

刘文吉哂。

皇帝这时候倒是想起言尚了。

刘文吉:“大臣们不想皇帝离开,无非是怕失去主心骨,怕城中百姓恐慌。他们无非是要借助陛下的身份,来给百姓吃定心丸。陛下如果想离开,有一法——陛下将皇位传给太子,让太子守城,陛下成为了太上皇,就能离开了。”

皇帝当即惊喜:“就这么办!”

刘文吉:“……”

他垂目:“可惜大魏尚未有太子。”

皇帝不以为然:“皇后的儿子不就应该是太子么?朕这就立太子!刘公公,还需要朕做什么?你代表朕去和韦七郎他们谈判,只要他们肯放朕走……这个皇帝,朕不要也罢!”

刘文吉淡声:“陛下豪气。”

将天下折腾成这样,还想一走了之。

刘文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宣,铺在书案上:“陛下要退位,得先写‘罪己诏’。陛下写了‘罪己诏’,臣才能拿着这个去和大臣们谈判,他们才会放陛下走。”

皇帝一阵迟疑。

然而想到南蛮人就要攻入长安了,他咬牙持笔:“朕写!”

他开始写罪己诏,并且怕自己写得不诚恳,被那些大臣们打回来不接受,他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笔墨,来深情无比地这这么一封书——

“朕躬有罪,无以万方;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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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

皇帝的退位书、立新皇书、罪己诏全部送去中书省时,聚在中书省的臣子们,耐心地将这三封书看完。韦树拿着圣旨,将罪己诏念出,满堂灯火通明,臣子们呢喃着“罪在朕躬”几个字。

初时声音极低,后来声音颤抖。

然后不知是谁,溢出了沙哑的、悲戚的笑声:“他承认了……他承认了……他承认这天下是他祸害的!承认他是昏君,承认他害了刘相公,害死了数十万将士,害死了无数无辜黎民……

“他承认了!承认了!”

满堂大笑,笑后又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