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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2、第 52 章(2 / 2)

作品:《大清要完

唯有自己姓氏前头那个“苏”,总觉得有点碍眼。她忍不住找点白浆糊,看看能不能给涂掉了。

旁边孙氏看着吓一跳:“苏林氏,你干嘛?”

林玉婵没心没肺地笑道:“以后我是林氏。”

孙氏到抽口气,轻声说:“这可不能乱来,被婆家逮着了有你受的!”

林玉婵很水性杨花地解释:“我得改嫁呀。”

孙氏不说话了,饶有兴趣地看她作死。

然而林玉婵也就是比划两下过瘾。她也知道,文件上有半点涂改,就算作废。

不着急,一步步来。

林玉婵平日生活简朴,没攒下什么零碎,一阵旋风就收拾好了。

她坐在床沿思考,1862年,能不能活过去呢……

赫德有句话说得很对。在这个社会里,女人在家庭之外是没有空间的。除非她做保姆做女佣,否则其他有前途的工作,没有华人老板会雇佣一个女子。

当初在德丰行挣了个学徒名分,还是靠她死乞白赖用尽歪门邪道,才勉强成功的。

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。极少数的中国人——比如容闳那样的——可能会给她机会。但这个概率太小,相当于大海捞针。

所以思来想去,要想立足,似乎只有自己做生意了。

方才请容闳的“代购”,就是一个小小的投石问路。

上海开埠以来,民风开放居全国前列。街头有不少小商贩,都是老板娘抛头露面起早贪黑,是社会常态。

她有一百银元的本钱,起点不算太低;在德丰行被全方位使唤几个月,对于“在大清做贸易”这件事也初窥门道。

况且她还有穿越红利——好歹是见惯了各种别出心裁的营销法门,小心挑着些用,不求一夜暴富,但应该不会被土著商家一夜打垮。

但很少有一个单身女性独自开店的。没男人,容易被欺负。

林玉婵忽然想到红姑。她和几个自梳女伙伴凑钱买了个院子,日日贩鱼,也会纺织补贴家用……苦是苦了点,但也是正正经经靠双手打拼,日子能看到希望。

不过自梳女文化只流行于岭南一代。包邮区百姓还没这个概念。

旁边孙氏和其他几个女工忙得脚朝天,她们在上海采买了无数年货,打算带回乡去。

林玉婵听她们热忱憧憬回家后要做什么,忽然心念一动。

“孙婶,”她拿起一个空信封,找出纸笔,飞快地写字,“你若回广州,能否麻烦你向我的一个朋友问好?过去她时常照顾我。”

这个人情惠而不费,孙氏当然满口答应,“好好好,住哪?”

“上下九鱼市码头……”

林玉婵给红姑写了一封简短的信,说自己打算在上海安顿。这里商业发达,似比广州机会多。如果她有相识的自梳女伙伴愿意北上淘金的,欢迎前来找她合伙。自己暂时没有固定住所,不过可以去江海关询问。

这也是托赫德新规的福。海关档案里保存着所有曾经任职人员的去向,构成了一个豪华的人才数据库。

(不过林玉婵很小人之心地推测,倘若中英再次交恶,这名单就是现成的带路党人选)

她又叠了一对时兴的蕾丝洋布帕子,用红绳扎好,当礼物塞进信封,粘好口。

孙氏接过,又苦笑着叹息:“只可惜年关时节不好搭船,我们这几个纵然归心似箭,也只能等到年后再走。今年是吃不到家里的年饭喽。”

林玉婵忽地抬头,眼里亮闪闪,笑道:“不如一起?”

*

上海老城厢馆驿街路口的人和酒店,是嘉庆年间开业的老字号。酒店布置得干净亲民,厅堂里有个女先生演唱苏州弹词,包厢里烧着火盆,桌上摆了些酸甜腌渍小菜。

苏敏官在那包厢门口驻足。他换了新衫,修了脸面,披着一条不知从哪黑吃黑来的棉斗篷,衣角飞扬,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潜质。

他眼光往里略略一扫,看到一屋子人,沉下脸,嘴角似笑非笑。

“不是说同乡小聚么?”

林玉婵理直气壮:“这些都是同乡!”

见他不忿,又补一句:“怕你嫌孤单,好容易请来的呢!”

苏敏官冷笑一声。她还有理了。

林玉婵放轻声,又说:“我不是说过,等发财了请你吃大餐——你看看这菜牌儿,正宗沪上本帮菜,绝非找不到馅的包子。少爷请。”

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句玩笑话,脸色终于软了些。

“林姑娘,”他叹气,“你可知,这很像个圈套。要是换个人请我来,我真要以为是清帮过去的仇家集体来寻仇了。”

他拍拍长衫上的褶皱,扶正头顶的黑绸小帽,抿一抿嘴角,整理出一副生意场上的惯用笑容,推开门。

“唔该。”

*

一顿“同乡年夜饭”,来了足足十多个,大半是海关的粤籍雇员。

男女都有,但是人数不多,大家也就热热闹闹一桌坐了。反正在座的要么是假洋鬼子,要么是离职买办,要么是外企(海关)员工,有伤风化的场景见多了,自然近墨者黑。大伙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会儿,很快就集体自甘堕落,混坐在一起。

这个时节没有那么多发达的交通,离家一百里就算出远门,更别提在千里之外的省份,偶尔碰上一个口音相似的就两眼泪汪汪。今日一下聚了一大桌,马上就有在家乡过年的氛围。

林玉婵头一次在大清下馆子。这馆子又足够朴素,很合她的意——要是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那种,朱门酒肉臭,她还真咽不下去。

于是她高高兴兴放开了吃。红烧肉、熏鱼、排骨年糕、小笼馒头,一道道都尝了几遭。

腮帮子正鼓,忽然听到周围掌声啪啪,有人起哄:“……就是啊,林姑娘怎么也得饮这一杯!”

林玉婵慌忙抬头,盛满绍兴黄酒的杯子已经怼到自己眼前了。

她愣愣说:“我怎么了?”

旁人道:“我等都醉了,要不是苏老板提起,差点忘记。今日若非林姑娘费心张罗,我等也没这个热闹聚。林姑娘一定要饮一杯……”

林玉婵赶紧敬谢一番:“我只是一时兴起,今日大家尽兴就好,孤身在外的,多认识几个朋友总归是好事……”

客套话说了一大堆,那酒只能一口灌下去。

好在黄酒不烈,喝下去肚腹暖暖的。

随后她才意识到:“……苏老板?”

苏敏官坐她对面,朝她眨眼一笑,端起酒杯,袖口闪出“义兴”两个绣字。

她微微张嘴,慢慢点头。

所以……从早晨到现在的这几个小时里,他已经做出了人生的重要抉择——看来是也打算直面惨淡人生,接过义兴这个烂瓤冬瓜,当沪漂了。

是了,方才大伙乱糟糟自我介绍的时候,他给自己选择的身份是“生意人”。

他也的确很有生意人的自我修养。在洋行里打拼过的角色,心智比他的面孔要成熟得多。酒桌上左右逢源,没过三巡,所有人亲亲热热地管他叫“老板”,把他当这一桌上的明星。

其实论见识和文化,容闳肯定比他高些;但容闳吃亏在于粤语不流利,席间大多数人也不知“耶鲁”为哪道菜,把他当个弃文从商的落第秀才,谈不上多尊敬。因此容先生只能退居二线,在苏敏官讲笑话的时候跟着起哄。

比如现在,容闳笑眯眯地喝酒,亲亲热热地拍拍苏敏官肩膀,大着舌头说:“什么叫少年英才?这就叫少年英才——实话讲,我本觉得这社会上人心死寂,年轻一代希望渺茫……”

他醉得帽子都歪了,随随便便伸手一扶,“……我在广州的时候,看到官兵大杀叛匪,那围观的人众有老有少,都在嘻嘻笑。我的心里啊,在哭……”

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关起门来说。好在大家都醉了,又觉得“落第秀才”愤世嫉俗些个,纯属情有可原,因此也都跟着尬笑。

苏敏官看着容闳,也跟着尬笑一下,神色复杂。

不光是因为容闳也同情叛匪——私下里同情叛匪的人其实不少,不敢提到台面上而已。

而是发现,容闳,就是林玉婵昨天提到的“容先生”。

她在上海举目无亲,认识点新朋友也很正常,他也无权管;关键在于,这姑娘简直天赋异禀,结识的都是些什么怪胎!

他一眼看出容闳辫子也是假的——假的就假的吧,还是缝在帽子上的!

天可怜见,他自从前年剪发,为了伪装逼真,想不出别的办法,只能点胶水……

大清的没辫子男人寥寥无几,平日也没人跟他交流经验;今天一互通有无才发现,他过去多受了好多罪!

转念一想,这样好是好,就是容易掉;如果当初他被官府“误抓”,帽子一掀,那也不用等人捞他了,直接去城外跟前辈做伴。

这么一想,心里稍微平衡了点。可是又想起在猪仔馆仓库里被林玉婵揪的那一下,不免后脑勺隐隐作痛,愤恨地瞟了她一眼。

容闳没看出他已经在咬牙切齿,依旧笑呵呵地论道:“……可毕竟还有些人哪,那眼里是有光的,让你觉得未来可期——敏官小兄弟,我痴长些年纪,胡乱劝你一句,从商挣钱是好事,可它救不了这个国家……”

他一双眼打量苏敏官,忽然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,随后看到袖口上绣的“义兴”两个字——

当啷啷啷啷,容闳脸色惨白,一蹦三尺高,面前酒水洒一地。

“林林林林姑娘,”容闳小心翼翼往门口瞄,“我跟你无冤无仇,你今日不能设局害我啊!”

作者有话要说:敏官:说好了两人约会,怎么来了一屋子人?这作者不能要了!(╯‵□′)╯︵┻━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