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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、第 58 章(1 / 2)

作品:《大清要完

好在法国教士比较博学,英语也会点,汉话也会点,比比划划地警告她,他们这是正常的科学探索,请这位小姐不要无理取闹。

“况且这位女士已经收了钱,她是自愿的。”教士振振有词,“我们在中国拍了几百张底片,你们的官府也予了特殊许可,都是合法的。”

围观人众也一片哄闹:

“这是哪家婆娘,快领回去!这洋人奉命拍照呢!”

“表子脱个鞋而已,有什么好挡的,你给足了钱,她连衣裳也随便脱哩!”

还有更难听的:“你又不是天香楼的,你怎知她不愿意?”

大家想的是,若是一个男人站出来怜香惜玉,倒还是个风流佳话;一个年轻姑娘乱出什么风头,还跟表子共情,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。

老鸨神色僵硬,一边朝洋人赔笑,一边对林玉婵喝道:“姑娘,看你也是良家,莫掺和这事。你父兄在哪?”

林玉婵轻轻咬牙。她无意跟这帮看客论理,她只想速战速决,解决问题的源头。

她远远朝苏敏官摆摆手。他可不能过来,他一来就成“风流佳话”了,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。

“两位法国绅士,”她飞快地在脑内搜索名词,“想必是奉行自由、平等、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了?”

欧洲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余波未散,这些时髦新词都是法国人发明的。

两个洋教士挺胸点头,“可是这跟我们现在做的事没有关系……”

“这位紫玉姑娘是不是人?她配不配得到最基本的尊严?如果是一位法国女士,你们敢不敢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?”

“这不一样……她是风尘女子,这是她的工作内容……”

“玛格丽特·戈蒂埃小姐,照你们的标准也是风尘女子。”文科生无所畏惧,用魔法对付魔法,“如果一位先生自恃付了钱就可以当众使她解衣脱裙,以为猎奇,这算羞辱还是抬举?”

《茶花女》于1848年出版,在法国轰动得脍炙人口,这两位还真读过,一时间语塞。

“这完全不一样,”一个白胡子教士明显有些恼羞成怒,不顾另一人拉他袖子,“茶花女固然是交际花,可她也是上帝的子民,有着高贵的灵魂……”

“而中国人都是异端,没有和你们平等的灵魂,不配得到救赎?”林玉婵微笑,“既然如此,两位何必漂洋过海前来传教呢?”

教士脸色一变。

他们不过脱口而出一句话,被她这么一解读,完全失去政治正确。若是传到教会上级,他俩少说也得挨批降级。

远处锣鼓声忽歇,周围一下子静得呼吸可闻。

围观的一群人简直比见了鬼还惊讶。一个十几岁平民小姑娘,敢和洋人当众吵架!

有那怕事的,觑觑苗头,悄悄走了。这要闹出第二个“青浦教案”来,大家还不得连坐。

林玉婵心里却有底。教士要脸,上帝在看,肯定不会当众揍她;若是闹到官府……

洋人有法外治权,上海县肯定不敢管,这案子多半会被推诿到租界工部局自治法庭。到时候各国体面绅士齐聚一堂,集体听取这两位法兰西教士如何强迫中国妓`女当众脱鞋……

那画面想想就乳法。法国领事馆绝对会出面息事宁人。

她顶多挨一顿训斥,损失点时间。

两个教士大概也同时想到这一层,脸色难看得堪比头顶的绿灯笼,一时间谁也没说话。

林玉婵乘胜追击,充分发挥想象力,说:“对了,最近《北华捷报》好像很喜欢报道华夷冲突……”

教士面色铁青,小声用法语咒骂。

其实他们之前在各地照相,当事人也有颇多不情愿的,但多半都胆小怕事,不敢跟他们争执,又收了钱,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。底片洗出来一脸苦相,他们还不满意呢。

今日头一次遇上硬茬,居然还放什么平等博爱的大招……

教士们空有巧舌如簧,此时觉得词汇量不太够用。

过了许久,那老鸨小心翼翼地开口。

“洋大人,还照相吗?”

围观的人里也有的悄声说:“说得也有道理。洋人也不能胡乱欺负人呐。”

其实林玉婵说的那些自由平等的“道理”,中英夹杂,在场没人听懂,都以为她纯讲洋文呢。

既然是讲洋文的姑娘,那又不一样了,多半有什么背景。

既然有背景,她跟洋人吵架,那就不算无理取闹。

况且洋人已经哑火,围观者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。

有人大胆说:“别照了吧。洋老爷可怜见,别断了表子的活路。”

林玉婵慢慢松口气。还好,“看客”人性未泯,也能分出好赖。

她转头看那“妈妈”,不知该怎么称呼,只得直接说:“你把钱退了吧。”

老鸨倒是很爽快地拿出了方才的银元。其实她同意照相,多半也是惧怕洋人威势,钱是次要的——紫玉姑娘今日若真的被当众看了脚,再有相片传世,身价肯定大跌,天香楼也吃大亏,这花魁状元白拿了。

法国教士虎着脸接回,开始收拾摄影器材。

一边嘟囔:“中国人太保守,愚不可及,这等残酷陋习居然也有人捍卫——还是位女士!这个国家太黑暗了。”

紫玉姑娘从头到尾不敢出声,只是轻声啜泣。听到妈妈拍板退钱,这才飞快地穿上自己的鞋,来到林玉婵跟前,朝她深深福了一福,躲到众丫环龟奴身后。

林玉婵也不耽搁,迅速抽身。

苏敏官立在一座假山后面朝她招手,她一头扎过去,深藏功与名。

这时候才觉出心脏跳得厉害,仰起头傻乐。

“咁撚劲,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爆粗口,“他们真走佬!”

一低头才注意到,苏敏官的右手一直放在腰间,此时才放松地垂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