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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5、第 265 章(1 / 2)

作品:《大清要完

等到船上学童们完全适应了颠簸的海上生活,林玉婵开始组织给她们补课。这些女孩子招得仓促,几个月的女塾学习效果有限。林玉婵借了船上空舱,顶着晕船的不适,每天开三小时英文课,争取尽快追上官费男学童的水平。

苏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轮船上行走。陈兰彬等中国官员开始还有点奇怪,这人从哪冒出来的。

容闳一本正经说:“林夫人的随行家属,本来就是美国华人。出发时就在啊。”

几位官老爷反正对“自费女生”、以及对林玉婵这个杂牌出身的“教习”正眼不看,当时也没留意,就信以为真:“我说嘛,她一个妇人家,家里人怎么放心她独自出洋?肯定要跟来监督一下嘛。”

一晃数周。轮船在夏威夷群岛的檀香山港短暂停留,补充淡水和食物。乘客们借此机会纷纷登岸,舒展脚步,呼吸一下人间烟火。

林玉婵长途旅行疲惫,不免有些提不起精神,但还是高高兴兴跳下了船——不仅是在大清,这辈子第一次踏上异乡土地哎!

她换上浅色的夏季纱衣,拉着苏敏官进城观光,顺路带小学生春游。

和大清一样,夏威夷王国此时虽然法理上独立,且有个土著人国王,但已经跟美国签订了各种不平等条约,出让了土地和海港。港口立着开国大帝卡美哈梅哈的塑像,街上满是热带殖民地风格的建筑,窗户里伸出几面星条旗。

夏日的海风舒畅宜人,空中飘着鸡蛋花的香气。虽无现代旅游照片上那种奢华辽阔的度假风光,但火山绵延,森林密布,当地特有的独木舟漂在几近透明的海面,别有一番原生态的美感。

林玉婵欣慰地看到,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十五个女童,到了异国都不怯场,甚至有点兴奋的人来疯,已完全看不到“柔弱孤女”的那种痕迹。看到路边鸡蛋花开得盛,林翡伦小心翼翼地用英文询问路人:“canipickthem?”

而且那路人居然还听懂了,笑着点点头。

五分钟后,所有女孩子们头上都插满白色和金黄色的鸡蛋花,还给林玉婵的辫子里塞了好几朵。

檀香山城里有华埠,寺庙、宗祠、餐馆、药铺一应俱全,内居数百华人,多是男子,劳工出身,绝大部分祖籍广东香山。看到来自大清故国的数十孩童,华人们纷纷好奇出来围观。

而孩子们则吓坏了——这些人,有一半,头上没辫子,像当地人一样剪得短短的!

檀香山华人们赶紧戴上大草帽,用乡音解释,这里太热,蔗糖种植园的活计太辛苦,拖着辫子邋遢,早就被雇主勒令剪掉了。

随行官员直皱眉。但人家已经在外洋生根,有的已住了好几代,跟当地土著通婚混血,早就不是大清子民,算是“归于蛮夷”,他们也管不着。

林玉婵给兜里的美元开张,请自己的女孩们一人一杯甘蔗汁。回头一看,也吓一跳。

大概是受了华埠风气鼓舞,苏敏官大大方方改换造型,假辫子丢掉,露出个利落小平头,配一身修长随性的中式夏衫,一下子成了华埠里最靓的仔。

林玉婵欣赏好一阵,指着左近挂着“pret-a-porter”(表示也售成衣)字牌裁缝铺,笑着问他:“敢不敢穿西装?”

其实是她想看。

“问过了。全套成衣得三十美元。”苏敏官颇为遗憾地摇摇头,“买不起。”

他再次身价归零,手头只有林玉婵赠的五百银元跑路费,且已使用过半。如今前所未有的抠门。

林玉婵大笑,把他拉进裁缝铺,检查那一件件未完工的衣服。

裁缝是个英裔美国人,从没见过如此气质出众的华人男女,围着两人转了三圈,笑着说,刚好有一套被客人跑单的成衣,体型和这位东方绅士差不多,衬衫、长裤、马甲、无尾夹克、袋型常服、风衣外套……

“notchlapel,hookvent,worsted精纺羊毛,英国最新流行的炭灰色,简洁、充满智慧的剪裁,绝对的boldlook,您要是再留一副muttonchop腮须就更加完美……哦哦,价格不多收,可以免费改……”

林玉婵忍笑听这裁缝吹嘘。不过说实话,不管这套衣服是不是真砸他手里,绝对是此店的招牌工艺。

她撺掇:“试试。”

苏敏官胆子大归大,从没倒行逆施到这份上,只是看着那几件奇形怪状的衣裳笑。

她让裁缝给他披上夹克。他没反对。

但马上就挣脱开来,笑着挑刺:“太紧了。”

这是自然。习惯了宽松的中式衣袍,立体剪裁的西装穿起来感觉当然不一样。起码以林玉婵那一瞬间的观感,觉得还挺合身嘛。

她跟裁缝讲价。苏敏官不太服气地说:“你也去做套洋裙。”

言外之意,你敢穿我就敢穿。

林玉婵轻轻飞他一个白眼,小声说:“睡裙三套,晚上想看哪件?”

洋衣服早穿了十多年了,她什么不敢穿啊。

苏敏官眼神指街上一个戴羽毛帽子的淑女,“那种。”

林玉婵语塞。

这年头西洋女装比男装花哨得多。要她穿也可以,但是得好好挑一下颜色式样……

苏敏官自觉扳回一城,嘴角一扬,刚要离开,林玉婵冲着他,委屈:“我不想束腰。”

苏敏官:“……”

的确,她虽然天生苗条,但腰肢形状跟自幼束腰的西方淑女还是不太一样。要塞进洋裙那沙漏型的窄小腰围,至少得加一副鲸骨或钢圈束腰。

裁缝店里倒也有现成。他想象她那圆滑白皙的曲线被塞进缀满蕾丝的笼子里,勒紧再勒紧,直到硬邦邦的不盈一握……

想想就喘不过气。也顾不得掂量好看不好看。

他无话可说,只能看着林玉婵笑嘻嘻跟裁缝讲好价,一套西装叠好,包起来,还赠了个小皮箱。

棕色皮肤的土著小贩推车而来,脸上笑容和阳光一样明媚,向他们兜售当地特产:

“aloha!laulau?”

新鲜捕捞的肥厚金枪鱼,夹杂猪肉,撒上海盐,裹在当地芋头叶和芭蕉叶里,在滚烫的石坑里烤熟,散发出粗犷鲜腥的香味。

同行的中国官员和孩童,连带着容闳,都跑到华埠里犒劳自己的胃,吃炒菜炒面去了。唯独这里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叛臣贼子,悄悄商量着要不要开洋荤。

“捞捞?”林玉婵有点心动:“便宜。”

苏敏官犹豫,观察那被烤烂的芋头叶以及里面露出的肉,悄声分析:“有点像梅菜扣肉。”

土著小贩朝他们笑了,切开一块“捞捞”,自己香地嚼了一口。

林玉婵果断掏钱。

不过这东西跟梅菜扣肉完全不是一个味。林玉婵咬穿那软绵绵的叶子,还待咂摸味,突然舌尖触到腥甜鱼油,一瞬间好像回到惊涛骇浪的太平洋,冲到路边就开始反胃。

还……还不如苏敏官煎的牛排呢……

小贩极尴尬,捏着美元,不知要不要退。

苏敏官放下自己手里的“梅菜扣肉”,搂住她,也懊丧。

“走,喝杯甘蔗汁。”

林玉婵觉得好丢人啊!她觉得自己也是十九世纪西菜达人了,可惜还是败给了夏威夷。法国的臭奶酪都没让她这么敏感过。

不过肚子里空着也难受,最后还是没出息地回到了华埠,找个还算干净的馆子,歪在板凳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