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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2、第 212 章(1 / 2)

作品:《大清要完

“花生瓜子茶汤玫瑰露……”

一群中国闲人舍不得离开领事馆,自动围坐在领馆外面的马路边,竖着耳朵,捕捉里面传出的声音,猜测审案流程。

有小贩趁机来兜售茶水饮料。

“给我来碗醪糟汤。”

一个穿灰色纱衫的年轻人递去几文钱,端回一碗糖水,坐得离人群远了些,模仿着周围人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,不时往领馆大门瞟一眼。

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手写便条。那是林玉婵刚从窗子里丢出来的,写明了今日庭审的时间安排以及出席人员名单。

他又看看远处海关钟楼上的大钟表,时间还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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宽敞的领事馆门厅内挤满了人,热气蒸腾,显得无比逼仄。

书记员打开门,宣布大家可以入座。

众侨民一哄而入,各自给自己找好位置,分辨席间的名牌。

“大法官洪卑爵士……书记员……马戛尔尼先生和他的律师……

马清臣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,胡须梳得光可鉴人,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进入法庭。马太太——郜德文走在他身边。

马清臣伸出胳膊想让她挽,都被她视若无睹。

走路的时候,马清臣还在低声说话。

“亲爱的,非要闹到这样吗?——虽然我之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,但……看看,这么多人都将目睹你的漂亮面孔,太给我丢面子了!你们中国人的习俗,女人不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容貌吗?来,听我的话甜心,咱们现在撤诉——别以为我不知道,那个班内特肯定是你指使的,你暗地里策划了多少东西我不管——回家吧!我依旧爱你。等我升了官,赚了更多的钱,我保证把你那几千两银子还回你的手里,还加上利息……现在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……”

他的汉语水平本来就有限,这些话郜德文只听懂两三成。她也懒得费心破译。她看着那张英俊的、口若悬河的洋人面孔,忽然觉得有些陌生。

她想起当初成婚时,那心头撞小鹿一般的忐忑。洋人新郎倌出身高贵,穿着中式礼服,显得无比潇洒,看得她怦然心动。他还会说甜言蜜语,那些写在最私密的话本里都嫌肉麻的柔情小意儿,他一样样手到擒来,把郜德文一个初尝爱情的大闺女迷得晕头转向。

华夷通婚极其罕见,但宾客们都很给面子,赞她“不畏世俗”,“敢为天下先”。更有甚者,把她比作王昭君,说她用婚姻带给两国友好与和平。

郜德文在紧张的同时,也生出了满心的飘飘然,觉得自己选定了一条不寻常的路,即使嫁了人,也不会沦为一个平庸的女人。

现在看来,当时那所谓的“爱情”,原是建立在这些虚幻的荣誉感之上。当一切光环剥除,当她认识到男人的好皮囊下那些丑陋的缺陷,只觉得过去的自己,连同那些以为她觅得好归宿的亲戚朋友,都傻得够彻底。

马清臣还在絮絮叨叨,郜德文突觉厌烦,冷冷打断:“就算你现在还钱也晚了。这些话留着对法官说吧。我累了。”

她从容入座。

由于郜德文不能独立出庭,于是法庭在旁听席尽头单独给她隔开一个舒适的座位,还准备了茶水和纸扇,表示对官太太的尊敬。

马清臣低声怒道:“好!那我们就一起丢脸吧!我不会让我的律师留情面的!”

他转向身边的泰勒律师,低声吩咐:“就按原计划办。”

这个幼稚的班内特,以为护花使者那么好当么?

泰勒律师是他高薪聘请的洋行法律顾问。他五官犀利,西装剪裁犀利,胸口别着的钢笔都比普通钢笔犀利。他法律话术熟稔,在大英各殖民地打过几百场官司。

他们已经准备充足,等那个班内特出场,直接盘问班内特先生是否对马戛尔尼太太有非分之想。杀人诛心,把这班内特批倒搞臭,看陪审团向着谁!

马清臣自信地往原告席上一看,有点懵。

众人也交头接耳:“那位护花使者班内特先生呢?为什么没有他的席位?”

虽然班内特先生并未真人露面,但没人怀疑他的真实性。这年头没有发达的通信,也没有联网户籍,长途旅行而来的英国侨民,有些护照上的名字都写错,到了租界也不用验明正身,随便登个记就能成为合法居民。

班内特既然是资深自由记者,真金白银地收过报馆的稿费。通过他发表的文字来看,是个如假包换的英国人。这就够了。

他的文章小有名气,今日的诉讼之举有颇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。不少人旁听就是冲着他来的。

“班内特先生昨天刚刚来信,说他感染伤寒,眼下正在香港休养。”书记员尽忠职守地回答,扬起手里一封信,“他没有雇佣律师,而是指派一位中国行商做他的诉讼代理,林——”

书记员有点舌头打结,不知该怎么发后头两个音,干脆略过。反正中国人的姓名不重要。

“……根据以上条款,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。所以今日,由这位林……林……”

书记员张着眼,在人群中搜寻中国面孔。

“玉婵。”一个喘着气的女声飘入门口,“多谢您的介绍。我就是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。”

林玉婵抹掉眼角的汗。翻了两道窗,裙子被刮破一个口,管康小姐借了个发卡匆匆夹上,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跑过来,总算没迟到。

屋子里嗡嗡人声响,书记员开始根本没把这女声当回事。等她说完半句,才猛然惊觉。

“……等等?”

不仅是中国人,而且是女的??

lamyuk-sim,林玉婵在递交材料的时候,有意放弃英文名字luna,而是用了这个对洋人来说十分拗口的广式拼音,完全看不出性别。所有办公人员默认此人为男。

直到开庭,她才真正亮出性别,避免节外生枝的八卦。

书记员看着这个乱入的中国姑娘,她秀发柔顺,梳个蚌珠头,身穿传统的中式袄裙,轻盈的布料贴合在她肩膀腰间,即使是宽阔肥大的平面剪裁,也能隐约看出那窈窕的身段曲线——女性无疑。

生米煮成熟饭,也不能把人赶出去。书记员卡壳半天,才结结巴巴道:“好,好……请坐。真是意外啊,呵呵。”

旁听众人也目瞪口呆,互相询问:“怎么是个女子来代理?这合规吗?”

随即有懂法律的答:“法理上似乎没问题。这中国女人说她是望门寡——按大清习俗是寡妇,以咱们的说法,依然是单身。这两种身份的女人都可以作为法律主体出庭。”

泰勒先生有点措手不及,一肚子“诛心之论”胎死腹中,一拍桌子站起来:“可她是中国人啊!”

林玉婵听到这句,心里翻白眼。

中国人怎么了,不配说话吗?

嘴上笑得甜:“我是英国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。我只负责忠实传达他的意思。”

苏敏官和那几个汉口商人以自身经验嘱咐她,在洋人自己的主场法庭里,不要奢望平等对话,能让他们听进你的发言就是胜利。

于是林玉婵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,不指望在今日宣扬什么平等民权。当好工具人,能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。

书记员也不得不为她讲一句:“英国领事馆……呃,并未发出过禁止大清国籍之女子代理英国诉讼的的条例。”

《南京条约》签订二十余年,大清国赋予外国人治外法权、领事裁判权,各种条例修修补补,通常是洋人按需提出,朝廷酌情答应,然后其他国家的洋人又趁机要求同等待遇……

导致租界里的法律混乱而畸形,远远算不上完善。

通过某些不起眼的操作,“大清国女子可以作为代理人进入英国法庭”,居然成为了很明显,但是无人意识到、也从未补上的的漏洞。

虽这么说,但中国女人进英国法庭,还是破天荒头一遭。纵然合理,却不合情,很多人依然接受不能,嗟叹道:“那位班内特先生,不能找个别人吗?可靠的男人遍地都是啊。”

小锤一响,洪卑爵士宣布开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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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。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,螺蛳壳里做道场,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,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,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,见面就寒暄。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,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。

十几秒种后,攀谈到一半的客套话才纷纷收尾,屋子里真正静了下来。

英国的法庭跟中国衙门差不多,开庭繁文缛节一大堆。先是遥祝女王圣体躬安,然后介绍在座各位,介绍原告被告,介绍今日的庭审流程……就花了半个小时。

林玉婵听从摆布,宣誓的时候也跟着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,心中只是反复排演着待会的说辞。

英美法系是判例法,判决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积累,而非依赖明文法典。关于嫁妆的法条修订只能算作参考依据,并不能一锤定音地左右判决结果。

这条嫁妆法案,只是给了原告一方进行诉讼的资格,让她们不至于连状子都递不上去。

真正左右判决结果的是陪审团,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来争取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。

窗外的炮舰静静泊着,街道上依稀还能听到人声,有人趴在栅栏门前,向领事馆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。

“下跪了吗?打板子了吗?……洋官会休妻吧?……”

林玉婵从帖袋里拿出一叠纸张,开始陈述。

她只是班内特先生的喉舌。这些信纸,都是“班内特先生”从香港寄来的现成陈述,她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。

报馆主笔康普顿先生也验过笔迹,证实信件作者是班内特先生无疑——康普顿小姐为了投稿不被怀疑,早就悄悄练了好几种不同字体。

“……这位可怜的马戛尔尼太太,家人遭遇不幸,而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——五千两银子现银嫁妆——是她唯一可以缅怀家人的途径。班内特先生认为,丈夫对妻子应当呵护爱护,剥夺她对这份嫁妆的所有权,是十分粗鲁无情的举动……更何况,议会已经通过了法律……”

马清臣抱着胳膊坐在被告席上,一脸凝重,不时和泰勒律师咬耳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