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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9、第 229 章(2 / 2)

作品:《大清要完

片刻后,笃笃笃,有人敲墙。

林玉婵心跳骤然加速,脸贴墙小声喊:“冯师傅!你回来了!”

顿了顿,又迟疑,问:“见到敏官了?信都送到了?”

“博雅公司送到了。他们已知你困境,正在找人想办法。你那几个经理伙计虽不是道上人,但临危不乱,确是有勇有谋、忠心护主的好人。”

林玉婵忍不住笑,小声解释:“他们都有经验了。”

冯一侃接着说:“那个洋炮局总办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?这朋友交得真值,上来就问我要不要闯京劫狱。倒给我吓一跳……不过洋人那里就不太顺了。报馆不收中国人的投稿,连门都不让我进。我求爷爷告奶奶,把那信留门房,也不知会不会让人当垃圾扔了。总税务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赶,你相识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,他们说无能为力。”

林玉婵点点头。本来就是“饱和式救援”,不期望每条线都能接上。

“那,义兴……”

“嗐,”冯一侃忽然叹口气,“你家苏老弟太麻利,我到上海义兴的时候,他刚登船走……”

林玉婵心里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。写给苏敏官的那两个字,看来是被冯一侃直接送到了义兴,跟他擦身而过……

也好。免得他为难。

她说:“辛苦了。”

冯一侃:“……然后我搭船回天津,您猜怎么着?”

冯一侃在一周之内跑了半个中国,紧赶慢赶回到他的宝贝茶馆,气还没喘匀,正撞上苏敏官带了几个人,把茶馆里那点造反家当扫荡干净,一人身上两把刀!

“姐姐,我和你讲,你们两广的兄弟实在是太过分了。”冯一侃抱怨,“借东西就借东西,还留那么大一块银子!太瞧不起人了!”

林玉婵心揪紧,忙道:“他要干什么!”

“你放心,让我给死活劝下了。他广东佬不知天高地厚,以为京里赛租界一样好混的么?他还是有案底儿的,还不是耗子舔猫鼻子——找死么!太后要做寿,各地贺礼要进京,四九城门都额外添了把守,进出人员都要有路引凭证才行。他啊,呵,进不去永定门就得让人拿住!”

林玉婵不安地抠墙皮。

“你做得对。千万别让他进京。”

“那当然不会。我好说歹说,把他留茶馆儿里了。好在我老冯早年也在京城卖过艺,有几个护军统领的熟人,能顺顺当当的往来。他要给你写信,我说不安全,你这里时刻有人搜查。我只能帮他给你带个话儿……”

林玉婵默默点头,竖着耳朵听。

“……他说,保命为上,其余一切虚头儿都不要紧。上海那边你不要担心。那个什么对赌协议,他给你个宽限。你就算年底回不去,他也不会收你的铺子。”

林玉婵小小“嗯”一声,眼眶又酸。

是他那熟悉的语气。轻松得招人恨,算计里藏着真。不细琢磨还真会觉得这人简直无情无义之典范。

“苏老弟还让我问你,”冯一侃说,“把这案子的过程、细节,事无巨细的告诉他。他会动用人脉想办法。”

林玉婵苦笑。北方基本上是洪门势力的真空。他那“走哪哪吃香”的两广舵主身份,在这里一文不值,能有什么人脉可用?

她还是细细对冯一侃说了:当时在场几个大臣的名字,伪造的信,慈禧那左右横跳的态度,连同今日从宝良口中得到的新进展,裕盛如何妄图利用她的案子做突破口,将整个洋务派大肆打击一番……挑要紧的,隔墙传出去。

夜色已浓,巡夜更夫提着灯笼走近。两人不约而同噤声。

刑部又在夜提人犯。变调的哀嚎声混在北风里,斜穿过狭窄的胡同,越来越清晰地刺到近前。

冯一侃慢慢起身,低声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
“好。你告诉敏官,我……”

林玉婵犹豫一刹那。时间太短,有太多话想说。

她最后简略地说:“让他注意安全,不要以身犯险。”

明知他谨小慎微,用不着自己嘱咐。但这确实是她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。就算他耳朵起茧她也得再重复一遍。

“还有,”她急切地补充,“我给他买了礼物,不过都被抄没了,眼下不知落在谁家里。你告诉他,那是一对儿……”

“谁?!”

巡夜的官差在三丈以外喊。

冯一侃学猫叫,拖泥带水地穿过落叶,连滚带爬翻出墙。巡夜的骂几声死耗子。

“……面人儿。那个法海捏得特别像你。”

林玉婵小声说完,抱着自己的腿,下巴搁在膝盖上,出神许久,直到更鼓再次响起,乌云遮住夜空中的星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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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的天津码头完全没有白日的喧嚣。箱笼竹竿木板脚手架乱堆在地上,成片的船只栓在桩上,随浪漂浮,好像沉睡的士兵。

八角茶馆里掩着门窗,窗帘全放下,挡住里面细细的灯光。

苏敏官起身,朝冯一侃拱手:“多谢。没有要问的了。”

夜谈许久,连口水都忘记喝。他声音暗哑,双眼通红,忍不住伸手揉眼角。

冯一侃还礼,有点不好意思,笑道:“十几年没办过事儿了,这阵子来回跑,还得熬夜,还真有点吃不消。不瞒你说,我进出京太频繁,又都赶着关门时进出,城门口的护军佐领已经开始问了……”

苏敏官立刻道:“明白。大恩不言谢。您请便。”

小说里写的、还有说书人口中那个义气大过天的江湖早就死了。冯一侃为了生计所迫,跟两广分舵合作了一单,总算完成了他“南望王师又一年”的夙愿,算是了结了一个未竟的江湖梦。

太平天国都倒台了。满清巨人被当胸剖开一刀,拖着血肉肚肠,竟然也挺了过来,慢慢的愈合了。今后谁还敢“举大事”,谁能自诩第二个洪秀全?

徒费力气而已。

冯一侃扶着桌子站起身,慢慢走到茶馆门口,袖子里拿出把小刻刀,慢慢凿下那个灰土覆盖的双铜钱标志。

“八角茶馆”的破旗依旧迎风招摇。忽而乌云遮住残月,旗面黯然失色。

“日后小人就在北京便宜坊烤鸭店登台。得空儿您来捧场。”

苏敏官笑道:“一定。”

冯一侃走两步,忽然又停住,低声道:“能用的手段,能走的路,方才都想过了。咱们小老百姓,有时候还真得服这个‘命’。林姑娘嘱咐的言语,您别忘了。别辜负她一片苦心。”

苏敏官点点头,饮尽茶水,招呼同伴:“高升,春魁。咱们上船。”

没有月色的夜晚,实在黑得可怕。尤其是无灯的码头,水天一色的漆黑,地面仿佛消失了,化作深不可测的虚空,让人看不清眼前是路是水,不敢落脚前行。

苏敏官忽然想,她糊了那么多灯笼,应该有机会给自己的囚窗前,也挂一盏吧?

不然,这漫漫长夜也太难熬。

他想起三年前的小年夜。他孤身一人,一身的伤,湿淋淋地被人按进黄浦江,囚在一艘潮湿发臭的小船里,白天锁着脚踝把他当奴隶,偷他的力气,榨他的精神。

人与人之间,就是这么□□裸的压迫和被压迫。

那时他寻不到逃生的门路。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深夜里点上一支烟,插在船舱外,在浓黑裹挟的夜里劈开一点点亮,试图看清周围的魑魅魍魉。

直到,码头上细碎地传来小姑娘的脆声。

“敏官!好久不见!”……

那时她十五岁。裹在厚厚的棉服里,小得几乎看不见。不怀好意的恶汉押着她,她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裤腿。她的嘴唇被冻得发白,抿起笑容的时候嘴角发颤。

苏敏官忍不住想,倘若时间回溯,倘若他能提前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打声招呼,他会不会冷静地告诫她:胜算不大,你别莽撞?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如今,她长大了,一颗脑袋瓜愈发理智和清醒。一路的披荆斩棘的艰辛,给她身上包裹了厚厚的茧子,让她学会了遇事三思。

这一次,她理智地警告他,别冲动,别试图虎口拔牙,把自己和整个组织赔进去。

他同样理智地劝她莫要莽撞,不要为了争一口气,或者为了什么可笑的名节清白,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。她看起来听进去了。

两个人都懂得计算风险和收益。

可是,小心着谨慎着,正如在空洞无边的黑夜里,谁也不敢迈开步子,也许就永远走不到一起。

总得有个人,飞蛾扑火、不计后果的拼一下。

苏敏官的步子越来越快,踏进那深不见底的黒,身后的同伴几乎追不上。

轮到他去送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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